妈妈，母亲，Mother

2020/08/20

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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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读过的文学作品中，有三个母亲的形象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个是莫言的《丰乳肥臀》中的母亲，一个是薛忆沩笔下的深圳母亲，还有一个是刘宇昆在“The Paper Menagerie”中塑造的会神秘东方魔法的母亲。

我妈妈以前特别喜欢齐豫的《橄榄树》，她听的歌是我童年的部分记忆。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是小学一二年级（或许甚至是幼儿园），她有一阵子一直在听这首歌。那个时候我还不懂事，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段被音乐伴奏着的记忆一直保留在脑海中，让我可以现在翻出来。我也没有去向她求证，就让这段记忆这样被保存吧。

那时她应该是体检的时候查出来身体里有肿瘤，或者是X光发现哪里有阴影，但不知道是不是癌症。她跟我说：妈妈如果有什么问题，妈妈就去流浪。我肯定没办法理解什么是癌症，什么是肿瘤，什么是死亡，只知道妈妈去流浪的话就是离开我，不会回来。她说的“流浪”不是一个隐喻，是字面意义上的离家出走，她不想因为治疗不治之症而拖累家里，外公得肝癌的时候痛苦求生的样子也是她记忆中的阴影。我已经忘了我那时说了些什么，只隐约记得那种“想哭，委屈，但又不知道为什么”的情绪。不过我觉得这大概率应该是我后来自己补充出来的。

这应该是她第一次跟我说“妈妈会故意离开你”这种话。

在认真地想到这件事之前，我没办法真正地理解“离开”和“爱”是可以被联系在一起的。他们大多数时候更像是一对反义词。

我在读薛忆沩的《母亲》的时候，除了想到女权主义之外，还在想，妈妈们、母亲们的青春是什么样的。有一次我妈妈和同事一起去看一部讲八九十年代校园爱情的电影，她回家闲聊的时候说xx（那位同事）看哭了，但她这种没上过大学的人就完全没什么感觉。从小她就跟我说，她以前很喜欢读书，很会读书，但是家里没钱没办法继续上学。她跟我说过好几次“妈妈那个时候已经被保送到永泰一中去了！是个重点高中！但你外公跑到学校去跟老师说我女儿不上高中，她得去赚钱。”这应该是她一直在回味和珍惜的一个时刻吧，虽然带着很强的酸楚。她其实也不想那么早就进入柴米油盐的生活。这种边哭边强迫自己要懂事的感觉我特别懂。

她自己说，她爱“才”，不爱“财”。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她当时会嫁给我爸，她说她把我外公气得找了个借口不去参加婚礼。在那个时候也算是不顾社会阶层地位，选择“嫁给爱情”吧。不过那个年代水大鱼大的，社会阶层没两下子就重新洗牌了。

所以我也不难理解，当我说我想读博的时候，她丝毫没有犹豫就说“读！”，“砸锅卖铁卖房子也要让你读！”。她是真的打算把房子卖了供我读书，虽然从我初中开始她就没办法辅导我的作业了，也不知道这在经济上是不是性价比高的选择，但她觉得这么做是对的。

有的时候我在想，“爱”这个东西，这个被人抽象出来的概念，真的让人无法琢磨。它是从哪来的，什么样的条件下才会产生“爱”或者让人感受到“爱”，完全没有答案。

我妈妈对“母爱”的理解——或者她并不理解，姑且说她的无意识实践吧——似乎不是直接来源于外公外婆。听她的描述，外公外婆不是称职的父母，是“很坏的父母”，坏到如果放在加拿大是要被因为虐待儿童抓去坐好几年牢的程度。她也说她能理解他们，尤其是在当时的家庭经济条件下。

我从小就是我爸妈自己拉扯长大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带我的时间特别短，我基本上都不记得了。为数不多记得的一段记忆是有天早上在外婆家醒了发现妈妈不见了，嚎啕大哭，外婆被气得特别烦，哄了我好久但我还是一直哭，要出门去找妈妈，要给妈妈打电话。

和莫言写的从始至终都有“大爱”的母亲/姥姥不同，妈妈跟我说，外婆又自私又可怜，不懂得疼小孩。小时候她在给我nao go lia（方言，无法直译成普通话，大概意思是摸背/抓背）时，时不时会说我很幸运，“妈妈很羡慕你”。她说她从来没有在外婆那感受到过母爱，外公也不会疼他自己的孩子，之前还把舅舅吊起来打过。

所以她说，看到外公外婆蛮疼孙辈的时候，还有一点意外，尤其是外公，他在家里有一家之长的地位，但一直亲昵地叫我thei lao gao（大概意思是“小小狗”，我的小名从方言直译成普通话是“阿狗”）。不过大部分时候她还是会拒绝外婆让她把我放在娘家住一段时间的提议，因为她不想我被惯坏。

有一次，她很开心地给我讲一个笑话，大概意思是：在家里的时候，小孩子一碰到什么事就会喊“妈！”，如果妈妈不在只有爸爸在家的话，第一句话就变成了“爸！我妈呢！”

小时候，妈妈经常问我“爱不爱妈妈？”，条件反射一样地，我会马上回答“爱！”，然后再撒撒娇，让妈妈抱或者亲一下（当然这个对话也经常发生在刚给我买了个玩具的时候）。青春期之后我在家里的话就变少了，中国家庭那种“爱不言说”的典型氛围就开始了，多多少少一直到现在。我知道我妈妈迟早有天会看到这些文字，我其实也可以用英语或者法语写下这些东西，但我还是决定用中文记录，因为

“If I say ‘love’, I feel here.” She pointed to her lips. “If I say ‘ai’, I feel here.” She put her hand over her heart.

—Ken Liu, “The Paper Menagerie”